“耗子”不是老鼠,是一个人。
我认识““耗子””,纯属偶然。1988年的暑假,我在无聊和闷热中特别想看金庸的武侠小说。有位朋友说,去找““耗子””吧!那里,什么武侠书都有。于是,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一条小胡同,走进一个乱得不成样子的四合院。“耗子”的房子是院中最大的,门前最清爽。房门虚掩着,从缝隙里可以看见主人坐在一把褪了色的藤椅上,两只细臂捧一厚书,小眼迷离,如痴如醉,想必他就是“耗子”了。我略一凝神,他已经开口了:“门外何人,不许偷窥玉体!”
我忍住笑,自报姓名,说明来意。他笑着说:“既是来借武侠书的,就是投奔我“耗子”帮的。”他请我坐下,刚聊了几句就把我拉起来。“走,给你介绍介绍我的‘四大美人’。”我懵懵懂懂跟着他走进里屋,才知道他所说的竟是四只鸽子。他说青灰色的那只叫杨贵妃,胖是胖了些,但飞得挺快;茶褐色的那只叫赵飞燕,飞起来最是轻盈不过;黑白夹杂的那只叫王昭君,一听音乐它就着迷。最后他郑重介绍一只纯白色的鸽子,说它叫西施,好看、忠诚、顽强、乖巧,一小时可以飞翔80多公里,是只罕见的信鸽。
他向我大谈天下鸽子,而我对此所知甚少,只是含糊其词地说城里的鸟儿太少了,应该多养些鸽子。他听出我是外行,不谈鸽子了,回到外屋喝茶聊天。他读书很杂,三教九流都知道一些,虽然属于那种地道的北京侃爷,但时而有灵光一闪,让我也悟出许多。我还发现他眼小而聚光,且很灵活。“耗子”说他的眼睛从小就盯着鸽子飞,练出来了。梅兰芳为了把眼神练活,整天看着鸽子飞来飞去,正是这个道理。
他说他看人不准,看动物却是极准。他把我带到鱼缸前。他说那只珍珠鳞正与那只龙睛相爱,水泡眼妒忌得发疯。我憋不住笑了,暗想他这痴人疯语如何信得?恰在这时,珍珠鳞和龙睛游到一起接吻,水泡眼一次次冲过去,把他们从中断开。“瞧瞧,水泡眼妒忌了吧?”“耗子”说。我眼睛看着争风吃醋的金鱼,耳朵听着里屋鸽子扑扑而飞的声音,心想这个“耗子”上辈子不是鸽子就是金鱼。
后来借书还书,又找过几次。一个冬天的傍晚,我骑自行车途经“耗子”住的一带,正遇上呼啸刺骨的寒风,只好跑到“耗子”家避难。他顶着风买来菜和酒,我们就坐在小火炉旁边饮酒神聊。“耗子”本是一个无所谓隐私的人,这一次有酒力驱遣,藏得最深的东西也都吐出来了。他说漂亮的女人多,有情的女人少。他谈过几次恋爱,对方一旦发现他除了房子一无所有,就毫不犹豫地扬长而去。两年前,他请朋友来照看他的鸽子,然后带着女朋友和鸽子西施去青岛旅行。三天后他准备打道回府,上火车前放飞西施,看看谁先到家。结果,女朋友一下火车就头也不回地走了,西施却在家中等着他。“鸽子比人有情得多,”他一脸感伤地说:“鸽子不管飞多远,不管路途有多凶险,她都会飞回来的。人呢,昨天还在山盟海誓,今天就跟你分手了,说声再见,就很客气了。”
当天晚上我没走,和“耗子”聊到三点左右。我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地听他的。当听到他15岁时曾经因为阅读希特勒自传而被抓进监狱的时候,我吃了一惊,醒过神来。我一直隐隐觉得“耗子”的神经稍稍有些不正常,现在似乎可以肯定了。我在想,依他的聪明,倘若没有受过入狱的刺激,应该比现在的境况好许多。对了,我还没说出“耗子”的年龄和职业——他大约30来岁,是一家印刷厂的工人。
后来我忙着写博士论文,几个月没去耗子“耗子”候,“耗子”的家里没了金鱼,也没了鸽子。我惊问其故,“耗子”泫然泪下。他说一个月前西施参加信鸽比赛,从广州放飞,两周之内就飞回北京,获得第二名,可是硬是给累死了!“他是在我肩膀上死的。”“耗子”拍拍左肩,泣不成声。“你想想她,飞越千山万水,多少个村庄,多少个城市,躲过了多少猎枪、汽枪、弹弓和石子,它用尽最后一口力气也要落在我的肩膀上……”“耗子”放声大哭。
我安慰他说:“你不是还有三个大美人吗?”
“都送人了。金鱼也送了。”
那天我把他拉到餐馆,吃了顿饺子,喝了升生啤,分手不久我就出国了。1992年夏天我回国探亲,去找“耗子”,那里已经没有四合院了,到处是20多层的高楼。我站在一群高楼之中,四顾徘徊,只见几只鸽子飞来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