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瞪着我看。那一晚,我没吃饭,闹着要回家。入夜时分,长发来了,轻轻地推开门,手捧着一只碗,里面放了几个煮熟了的鸽蛋,蛋清是透明的,如珠似玉,剔透晶莹。刻意低声地说:刚下的鸽蛋,很补人的,比鸡蛋还香。快趁热吃吧。我见他神态已然平和如常,就吃了,真得很香。长发笑了,我也笑了。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只是因为得到了长发的谅解,才会笑的。临到回家时,长发又招呼我第二天来,看他放鸽子。
我最爱看长发放鸽子。他总是站在外院北房的屋脊上放,手握长长的竹竿,竹竿的顶端系着红布,在他的指挥下,鸽群拖着鸽哨悠长的泛音,在湛蓝的天空中俯冲盘旋,上下翻飞,远了,近了;近了,又远了。只见他一手握竿,另一只手,手搭凉棚,举在额前,眯起眼,嘴微张,盯看着远去的鸽群。那神情似微笑,似感叹,更带着些许惆怅。此刻,在我眼里,他确是一个主宰者。既有权威,又有尊严。
1955年春,外祖父故去了。家里顿时乱做一团,母亲、姨母和舅母们都哭红了眼,长发随着两位舅舅里里外外地跑,从擦身,穿衣到拉来棺椁都默默地做,待人冷冷的,见到小孩子也不说话,倒让我觉得有些异样。入殓盖棺的一刻,只见长发猛然跃出人群,出人意料地冲到棺椁跟前,整张脸扭曲成不曾相识的另样,一双嶙峋的大手,击打着棺盖,咧开嘴,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啕……此后不久,旧85号老宅易主他人了。舅母不得不辞退了长发,给了他一大笔钱。听说他又是洒泪掩面而去的。
再见长发,已是十年以后。那年春节,大年初一的早晨,长发到家里给母亲拜年。记得,他穿了长长的黑布棉袍,戴着棉帽,一进房门,嘴里说着拜年,脚下却踉跄几步,似要跪倒,惊得母亲忙伸手搀扶。待到站定,才知道他并非要跪,只是人老了,驼了背,弯了腰,步履也不似先前灵便,险些摔倒。母亲扶他在沙发上坐;他摘去帽子,露出斑斑的两鬓和光秃的头顶,人瘦了,脸更长了。母亲问起他的近况,他只是说:老伴年上死了,现在和儿子一起过。平淡中显得有些无奈与凄婉。我觉得喜庆的日子里,话题不该沉重,便插话问:你还养鸽子、种花吗?问得他低下头,缓缓地说:庄户人家,地里的活儿还忙不过来,没那个闲心了。随之抬起头来,凝视前方。只在这一瞬,我在他满是皱褶的老脸上,突然捕捉到昔日放鸽子的神情,感叹而且怅然。不由得耳边又响起,曾回荡在干面胡同旧85号四角方天上的悠长的鸽哨声,远了,近了;近了,又远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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